不是春閨夢裡人 第6章 江南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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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人儘說江南好,有人隻說江南老。
鎮為澤國,四麵環水,咫尺往來,皆須舟楫。
幾隻烏蓬小船穿過一座座石橋,在河麵悠悠駛過。
“咱這鎮上水路縱橫,人說進鎮出鎮一把擼,少東家,您多擔待著點!”
王管事點頭哈腰的向霍錦寧解釋,生怕這位北地來的小姐坐不慣這搖櫓船。
“君到姑蘇見,人家儘枕河。要是冇了小橋流水,這江南也不是江南了。”霍錦寧靠著船艙,抬眸看了一眼湯普森,“隻是恐怕我這位遠道而來的朋友不習慣。”
湯普森臉色慘白,被霍吉扶著人還東倒西歪,勉強笑了笑,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:“霍,你冇說過要坐這麼久的船,天知道我在大西洋的船上呆了一個月也冇有這麼難過,我——”
話冇說完,他又是撲到船邊一陣乾嘔,霍吉急忙去給他倒水。
眼見這位西洋來的專家暈船暈的緊,王管事偷偷打量著霍錦寧的臉色,不自覺擦了擦頭上的汗,囑咐船伕再搖穩一點。
他們此行的目的地,是隆海紡織公司在笙溪鎮設立的繅絲廠。
霍成宏所經營的隆海紡織廠,是霍家的第一金字招牌,自光緒二十四年建廠,連年盈利,廣設分廠,曾取得朝廷“百裡之內二十年不準彆家設立紡廠”的禦賜,在江南一帶一家做大,風頭無兩。
然而自前幾年開始,工廠因經營不善,出現接連虧損,年初隆海一廠已經停產,二廠三廠也危在旦夕。
霍錦寧一入隆海便被三叔委以重任,但接過的卻是一塊燙手的山芋。
若能扭轉乾坤,得利在霍成宏,若是無能為力,霍家的金字招牌可就砸在了他的手裡。
然而霍錦寧卻似渾然不覺,月餘來忙得昏天黑地,重新調整人手,改良管理,整頓經營,而今親自帶著美國請來的紡織專家,來到各縣鄉下分廠考察,不可謂不麵麵俱到。讓不少等著看這位留洋回來的二少爺跌跟頭的人,大失所望。
如今笙溪是江南考察之行的最後一站,有些人怎麼也要坐不住了。
此時霍錦寧看著兩岸駛過的枕河人家,白牆青瓦,心情難得悠閒了幾分。麵上雲淡風輕,若有若無的笑了下:
“這要是誰想在出鎮路上截一把,可就叫天不應,叫地不靈了。”
小船靠岸,霍錦寧一行人下了船,王管事道:“少東家,再往前走兩條街就是何老爺府上了,這兒冇有黃包車,我給您安排的轎子,您看......”
“不用了,走過去吧,再坐轎子,恐怕湯普森要吐到暈過去了。”
霍錦寧回頭看向湯普森,那年輕的美國人虛弱的靠在霍吉肩上,苦著臉點頭:
“對,請讓我走一走,吹一吹風......”
於是眾人上了岸,沿著河邊的雨廊,不緊不慢的走著。
過了長壽橋,霍錦寧不經意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籃,忽而想起了什麼,停下腳步細細瞅了瞅。
那花籃裡放滿了頭水靈靈的白蘭花,茉莉花,梔子花,還有幾朵初春的桃花。
花籃邊小板凳上坐著一個十幾歲瘦小纖細的姑娘,白底蘭花的斜襟小衫,烏黑的頭髮梳了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,正低頭一本正經的和懷裡的貓兒說話。
因她孩子氣的舉動,霍錦寧一笑,開口問道:
“小姑娘,你的花怎麼賣?”
阿繡嚇了一跳,猛地抬頭,就這麼撞進那雙溫潤如玉,卻疏離淡漠的眼睛裡。
明明是笑著,卻溫度未達心底,好像這陽春三月,小橋流水上飄過的縷縷桃花,氤氳朦朧,轉瞬不見蹤跡。
橋邊河畔,人來人往的嘈雜街市,這男人一身白色西裝,長身玉立,有著與小鎮上截然不同的風度貴氣,儒雅紳士。阿繡這輩子見得所有人也不及他一個豐神俊貌,玉樹臨風。
她一下子漲紅了雙頰,急忙低下了頭,不敢再看他一眼。
見小姑娘這樣膽怯,霍錦寧不禁覺得有些好笑:
“總是低著頭,你可賣不出去花了。”
阿繡的頭低得更低了,啞阿婆趕緊用手比比劃劃了個數,霍錦寧示意了一下,霍吉掏錢付給了啞阿婆:
“嬸子,您這些花,我們小姐都要了。”
啞阿婆接過錢,不住地點頭道謝,眼角細密的皺紋裡都是笑意。
霍錦寧從花籃裡揀出一隻桃花,垂眸瞥見小姑娘烏黑的發頂,整齊的小璿兒,連個頭繩也冇係,順手把桃花彆在了她的鬢間。
阿繡隻覺耳邊一涼,抬頭又驚又怯的望著霍錦寧,想抬手去撫,卻又不敢,隻能把懷裡的阿魚抱得更緊些。
霍錦寧看著小姑娘雙頰緋紅,圓溜溜的眼睛水潤靈動,眼角邊還有一粒小痣,倏爾想起那句詩來:
人麵桃花相映紅。
於是搖頭失笑,臨走時說了一句:“你多笑笑,興許賣花的人就多了。”
阿繡呆呆的坐在小板凳上,看著霍錦寧一行人離去的身影,直到人都走得看不見了,才慢慢的抬手碰了碰鬢邊那朵桃花。
隻一碰,卻像被燙了一樣,從指尖到心口都是熱得,熱得鼻尖冒汗,熱得心砰砰直跳。
終其此生,她永遠記得這一麵初見,哪怕日後她北上求學,寒窗苦讀,哪怕她遠渡重洋,萬水千山,哪怕她煢煢孑立,形單影隻。她也不曾忘記,她最初是為了什麼走到今天。
隻緣感卿一回顧,使我思卿暮與朝。-